生命失败的微妙(第1/3 页)
我在生产一篇东西。
我拿不准题目叫“生命失败的微妙”还是“失败生命的微妙”还是“微妙的生命失败”。因为这三个词在汉语中皆为仄声音节,而且均是先平后仄,无论怎样“变构”,永远逃脱不了一种连续的跌落。你能随一连三脚的踏空么。
顾城写道:“这就是生命失败的微妙之处。”他这首诗叫《自然》,他自然地承受那种踏空。
说实话,十年前读顾城时,心里就充满了对他的诽谤。只是那时他在诗男诗女们心中好纯真好美丽,使我投鼠忌器。我从来不攻击朋友的妻子或情人,以示善良。
而今,顾城死了。不说死人的坏话,似乎是东西方唯一的共同道德。于是,善良的人们更有机会表示自己的善良。死亡像一面煞有介事的党旗,庄严地覆盖着经过精心整容,涂抹了大量香料的躯体。我在吊唁的人潮里,寻找安徒生笔下那个多嘴的孩子。
有人说,海子的自杀是悲剧,到了顾城已变成喜剧。
有人说,顾城太自私,他居然杀死了允许他把情人带到家里做爱的妻子。
我教过的学生说,噩耗传来,伤心得“饭到口难往下咽,睡梦里心神不安”。
王安忆则在顾城死前一年就无所用心地说:“南太平洋岛上所有的植物都是那么肥硕巨大,把人类映衬得很小,孩子似的。”(《岛上的顾城》,香港《明报》月刊1993.8)
我不赞同把诗人的自杀一律说成“殉诗”,正像不能把烟鬼跳楼一律说成“殉毒”,不能把妓女上吊一律说成“殉嫖”。请诗人原谅我粗鲁的类比,其实换一种说法也可以,例如鲁迅说战士也性交,但不能因此就奉为性交大师。但完全抹杀诗人自杀的文化意义,抹杀其与诗的必然联系,把它单纯看成一个法律事件,一个社会问题,一个生物现象乃至一个病态案例,那么与前一种态度的天真对比,无疑是一种残忍。这种残忍所表现的看客心理,在我们伟大的祖国,至今仍是绞杀知识分子最有力的千寻铁索。
一个诗人“自绝于人民”了。法医、警官、土豪劣绅,贫下中农,都可以用自己观照世界的方式“给个说法”,每个说法在上帝的办公桌上都是平等的。事实上,我们也正是生存于“说法”之中。而当我们也企图在众声喧哗里加入一份随喜时,那不过是一种说法,一种文人的说法。
顾城未必最好但却“流毒”最广的诗大概要算1980年的那首《一代人》,诗曰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寻找光明”。